村上春樹很少寫愛情。爆款作《挪威的森林》算是官方蓋章的戀愛文學,其他如《國境之南·太陽之西》寫的是婚外情,《舞舞舞》、《發(fā)條鳥年代記》、《1Q84》等雖含有愛情元素,卻非主調。村上寫性比寫愛更為熱心,甚至被人指責「過多的性描寫破壞了作品的純粹度」。但最新長篇《城與不確定的牆》(以下簡稱《城與牆》)和其他作品相比之下比較「乾淨」,甚至能讀出純愛的味道。
早在1980年,村上便以《城與牆》為題,在《文學界》發(fā)表了同名之作,然而這個中篇並沒有收進任何文集??伤坪鯇@部所謂的失敗之作持有執(zhí)念,於是有了1985年推出的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。
城與牆的執(zhí)念
40年後的今天,被譽為村上小說集大成的同名作品面世了。他給重寫的《城與牆》賦予新的靈魂。日文版出版社的文宣是「無論發(fā)生什麼,我都必須回到那個城市,彷彿古老的夢在隱藏的檔案裏被喚醒,一個被封存的故事開始悄悄地推動。」他對這部作品的執(zhí)念,催生了這個超過六百頁的城牆故事。
一般而論,城牆是為了保護和分別,而村上給予城牆不同的意義。牆外是現實世界,充滿背叛與無情的競爭?!肝摇怪試煌亲⒁鉃跬邪畹男〕牵驗槟茄Y有「我」的摯愛。牆是不確定的因素,有太多的可能性,同時含有多義性。
全書分為三部分,仍然採用雙線敘事結構,故事沿著城內與牆外,以兩條交錯的時間線推進。生與死,內側與外側,現實與非現實等相對的概念,周而復始地出現在兩個世界。中心人物是第一人稱的 「我」,以及第二人稱的「君」(女孩的代稱),兩者都沒有名字。
故事始於「我」回憶17歲時遇見16歲的「你」,談了一場戀愛之後平靜地分手。雖然二人相處的時間不多,女孩的存在卻對「我」影響至深。借用張愛玲的說法,那女孩是「我」愛而不得的白月光。
穿越城牆的密碼
《城與不確定的牆》中文簡體版於10月22日刊行,比繁體版早了一個月左右。出版方根據譯文編寫了這麼一段<愛的宣言>:
「十七歲的時候我第一次明白:人生中重大的事情,大都發(fā)生在我們不曾預料的時刻。比如,你的不告而別。你留給我的只有謎一樣的話語和那段戛然而止的愛戀。你說,你只是一個影子,真實的你在一座小城中;城外是一道有生命的牆,它堅不可摧又變幻莫測。我只知道,我一定要抵達那座高牆環(huán)繞的城。我要再一次見到你,哪怕城中等待我的盡是不確定。」
中國內地譯者施小煒將「不確定的牆」解讀為「變幻莫測的牆」,挺有意思。這是個不確定的時代,感情也是不確定的因素。那道堅不可摧的牆是有生命的,唯有真愛能夠穿越,而那正是解讀這本書的密碼。
第一部開頭女孩便明明白白地對男主說:「現在你看到的我並非真實的我,真實的我住在一個四周被高牆環(huán)繞的城中,城裏有一道美麗的河和三座石橋,有圖書館和望樓,被遺棄的工廠和樸素的公共住宅,吃素的金毛獨角獸?!顾f她是「真實的她」的替身(德語的Doppelg?nger,意即生魂,或分身),類似移動的影子。真實的她在圖書館工作,只有擁有特別資格的人才能進去,而「我」符合那個資格。那裏早已安排好「我」的位置,要在那個古老的圖書館成為「夢讀」(讀夢人),讀取屬於自己的古夢。
於是村上最拿手的Hide and Seek遊戲正式開演。進入第二部,現實世界中的「我」已長成40歲的中年,怎麼都無法處理好人際關係,於是決定離開東京,移居福島縣,在那裏遇見不同的人,展開了新生活。可「我」始終忘不了「你」的面影。為了尋找真實的「你」,「我」自願割捨自己的影子進入那座城。牆外的世界是自由的,沒有高牆環(huán)繞,只是日子過得渾渾噩噩;城內的生活雖然自在,但城裏的人沒有影子,沒有眼淚,當然也不懂什麼是愛。
精巧的文字迷宮
新長篇多了幾個輔助角色:圖書館前館長子易辰也、圖書管理員(司書)添田小姐、咖啡店女店員,以及擁有學者癥候群的黃色潛水艇少年M(後來他接續(xù)了「我」在圖書館讀夢的工作,與「我」互補)。透過和這些「他者」的交流,讓「我」打破過去與現在的界線,貫穿於兩個世界,模糊了生與死的界線。
在牆外的世界,「我」曾擔任福島縣山間小鎮(zhèn)Z町的圖書館長。到了城內,「我」只是古老圖書館的一員,在書庫裏負責讀夢的工作。日文版的「我」在不同的章節(jié)個別使用「僕」、「私」與「俺」這三種自稱詞,在敘事過程中模糊自己的身份,也是作者刻意而為的障眼法。
真愛是「我」在人海中尋找「你」的密碼。這個「你」可以用直子、島本小姐、久美子或青豆的名字來替換,並且無損故事的完整性。感情是不確定的因素,受到客觀因素如門第、權勢、地位的影響,真愛在現實面前也是不值一提的。相愛容易相守難,終究「我」和「你」只是生命中的過客,無法永遠在一起。
村上春樹喜歡在文字上故弄玄虛,把小說提升到哲學的層次,讓讀者有機會從哲學層面來討論他的作品。比如黃色潛水艇少年(許是少年村上的投射,也是「我」的分身)會讀奧地利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的《維特根斯坦論語言》,咖啡店女店員會讀馬奎斯的《愛在瘟疫蔓延時》。讓我想起《挪威的森林》中永澤對渡邊說的話:「你也讀《純粹理性批判》?可以做我的朋友了?!箾]錯,就連剃刀也有哲學。
一千個人心中,就有一千個村上春樹。我讀村上的書,總有一種漂浮的無力感,仿若走進一座精巧的文字迷宮。太多的懸念,而答案永遠飄盪在空中。或許他和毛姆一樣,寫書就是為了記述自己的感受,忠於自己的內心,沒有答案,就是最好的答案。(稿成於2024年12月10日@馬來西亞)
葉蕙,馬來西亞人。大學在臺灣主修新聞,其研究所在日本專攻日本語學和比較文學。從事日文小說中譯工作多年,上世紀九十年代翻譯香港博益版村上春樹的《挪威的森林》、《尋羊的冒險》、《舞舞舞吧》三部長篇小說,以及其他日本小說逾300部,著有《帶著彼得貓去散步——村上春樹文學地圖》。目前專事日語教學與寫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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